《金胎蝴蝶夢》深入淺出道出逍遙哲學 - 郭豪昌

[《金胎蝴蝶夢》深入淺出道出逍遙哲學 - 郭豪昌]

《金胎蝴蝶夢》深入淺出道出逍遙哲學

 

郭豪昌

戲曲雜誌專業評論人

 

 

 

此劇集編劇、導演、演員,以及不同藝術設計者的充份交流,把古人先哲思想,由劇本文字,融化成一齣具有高度藝術、文學及哲學性的戲曲作品,這確實不是容易的事……

  《金胎蝴蝶夢》是盛世天戲劇團編劇李居明二〇一四年度的壓軸大作。繼《李清照新傳》、《金石牡丹亭》後,第三度邀請佛山粵劇院院長李淑勤演出,聯同梁耀安、馮剛毅、彭熾權等假座新光戲院大劇場首演五場,以嶄新方式,重新演繹「莊周蝴蝶夢」的經典故事,帶出老莊的人生哲學。

故事剖析哲理

  以莊子故事為題材的粵劇,早見於一九五六年新馬師曾及鳳凰女主演的電影《莊周蝴蝶夢》,由黃鶴聲執導編寫;至二〇〇二年葉紹德亦曾執筆,以同一故事進行改編,當時由李龍及汪明荃首演,劇情同樣圍繞敘述莊子及田氏的愛情故事。

莊子及田氏的故事,曾一度被不同戲曲劇種取材,如:京劇《大劈棺》、崑劇《蝴蝶夢》等,而此故事藍本主要取自古代小說家馮夢龍《警世通言》的第二卷:<莊子休鼓盆成大道>改編而成,而非《莊子》一書。而《莊子.至樂》中,只有一小節文字是提及莊妻之死。李居明是次重編「莊周蝴蝶夢」的故事,也是以馮夢龍的《警世通言》故事基礎編成,當中除了繼承故事框架外,一改前人作風,滲入不少創新的內容及鋪排,例如將連串情節改成莊子夢境;為田氏重塑正面的人物形象;加入「庖丁解牛」及「鼓盆而歌」的經典情節;滲透更多道家學說於曲詞及情節中,以不同創新手法,將典型故事重新包裝,深化主題劇力,以一段情愛故事,帶出老莊哲學的精粹。

潤飾原型故事

  本劇共分八幕。在首幕<聃別三芝>,老子(彭熾權先飾)及莊子(馮剛毅飾)師徒首先亮相,透過曲詞,先道出道家哲學的理念中心:「無為是老子心中經藏,以柔制剛曲絮藏萬象。道無常,順應必安詳,萬物相,無為能共往」。在舞台上,更鮮見地由多位演員合演一頭大牛,烘托情節環境,配合老莊提倡人與自然的關係;同時,為第七幕「庖丁解牛」的情景作出呼應。

  本幕重心,集中敘述老子與莊子的惜別情景,老子西歸,臨別之前,贈予莊子「三芝一蝶」作為往後情節的伏筆,指出蝶乃世間渡情之物,預示莊子與妻田氏(李淑勤飾)闊別十年,歸家後會遇上愛情的考驗。此幕有別於過往版本,具有原創性,能夠簡要呈現老子形象,述說莊子與老子的關係及核心思想,潤飾原型故事背景,使全劇情節更見完整。

重新梳理情節

本劇由第二幕〈我夢我君〉至第八幕〈大哉劈棺〉的上半節,主要敘述莊子返家前,楚王孫(梁耀安飾)到訪師娘田氏家後產生情感一事。而莊子返家途中,遇上新寡婦人搧墳趕嫁他夫的情景,而他返家後竟得知楚王孫曾經到訪田氏,因而對妻子萌生妒嫉及懷疑,激發連串試妻的行動。編者把整個莊子試妻的緣由及過程,重新梳理,情節環環相扣,銜接自然,來龍去脈亦交代清晰。

  在過往版本中,楚王孫向田氏說情、莊子裝死試妻、田氏劈棺等經典情節,都是寫於現實。惟編者改寫舊有橋段,寫成田氏堅守忠貞,莊子試妻後終覺悟前非,漸從夢中醒來。原來由第二幕至第八幕的情節,其間一切的妒嫉、疑惑,以及試妻的行為,原來都是返家時的夢境。編者安排莊子返回現實時,在返家途中得悉妻子剛死的噩耗,轉折突然。

  從「夢中感悟」到接受「現實殘酷」,正讓莊子學會如何面對生死、分辨事情真假、感悟萬物的無常。夢中的啟示,正讓他在現實變化中懂得灑脫面對。在夢與現實的交錯中,莊子說:「夢才是真,現在才是假……萬事只在一念之間」。此正道出本劇主題:「人生萬法皆一念,夢內夢外亦一如」。此鋪排極具新意,夢與現實的情節變化,正能配合並強化莊子:「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?蝴蝶之夢為周與?」之寓意,帶出「物化」「齊物」的核心概念,讓本劇的主題更具感染力及哲理性。

以物象貫穿劇作

  編者利用老子臨別前所贈之物:「三芝一蝶」,扣連情節,增加劇情起伏感。莊子試妻時,曾以一芝枝幻化成楚王孫。可是,田氏終揭發莊子的道術,悄悄把他身上最後的芝枝取走。莊子正在試探誘使妻子取其腦時,發現失去芝枝,張皇失措,阻止妻子行動,險些不能還陽。莊子被迫使說出真相,使得堅守貞節的田氏連番控訴責罵,譴責試驗對她的凌辱。

  而以往版本,田氏最終做出劈棺取腦之舉,拯救楚王孫。莊子突然復生,田氏是因慚愧上吊而死的。比較兩者的鋪排,筆者認為「芝枝」的切入,使本劇的情節更顯曲折,田氏的形象也更具個性。而「一蝶」作用在於渡情及點化。田氏忽然幻化蝶兒,讓莊子在一片朦朧的幻景中醒來,得知夢境一場,明白妒嫉、執迷之禍。「蝶」正讓他參透道理,明白夢中非夢,看破生死。

重塑田氏形象,亦是本劇的另一亮點。編者為田氏改寫較正面的形象,在第二幕〈我夢我君〉及第三幕〈陌路仙踪〉,具體刻劃這位婦人十年孤獨生活的心聲。楚王孫向田氏作第一次的用情,難免有被觸動的一刻。可是,編者敘述她以古琴示以止禮,拒絕王孫。直至莊子裝死,化身王孫試妻,田氏承著喪夫之痛,王孫(莊子假扮)連番哀求入室弔喪,但田氏讓他在室外經歷七天寒雪。儘管田氏心縈夫君,而王孫(莊子假扮)的舉動與夫君相似,但她再一次斷情拒絕。直至機靈的惠施出現,發現王孫似是莊子所扮,告予田氏。可是,莊子仍不收手,再以更狠的手法相試。田氏得知莊子法術,與王孫(莊子假扮)纏綿,可是莊子卻以為妻子最終抵不住情慾誘惑,假裝頭痛,提出取其亡夫之腦作為療方,作終極一「試」。此刻,編者為田氏刻劃機智的一面,她偷取唯一的芝枝,讓莊子無法還陽,最後迫使莊子道出試妻真相。

  編者讓田氏作出有力的控訴,「以洩千古女子被欺之恨」,道出自己十年孤獨,無人慰藉,堅守忠貞,卻換來一場被玩弄的遊戲,直斥「妒如蠍毒」。編者將此人物個性塑造得更有靈性,形象鮮明,道出千古閨怨女子的心聲,同時警示了人類的執迷與妒嫉,對人性所衍生的禍端。

典故蘊藏深刻寓意

  在第七幕〈新瓶酒辯〉,編者加插經典故事「庖丁解牛」的情節。此幕記述莊子試妻之時,惠施(彭熾權後飾)適逢取各家賢士之作,拜訪莊家。惟他對莊子學說產生猜疑,激發楚王孫(莊子假扮)現身,透過解牛的過程,述說他個人的哲理思想,露出自己是莊子的真相。

  「庖丁解牛」出自《莊子.養生主》「彼節者有閑,而刀刃者無厚。以無厚入有閑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……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行為遲,動刀甚微。謋然己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善刀而藏之。」編者將以上的文句重心,融化於曲詞,以特別設計的身段,呈現解牛時的得心應手、揮舞自如,生動地道出此故事的精髓:「順應自然」,進一步提升本劇的哲理意涵。

另一故事是「鼓盆而歌」。此故事記於《莊子.至樂》:「莊子妻死,惠子弔之,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。」編者將此經典情節放在劇末,作為尾聲及總結。莊子從夢中醒來,回到現實,妻死的事實,讓他參透出「夢境」與「現實」的真真假假,夢裡夢外,生生死死,只在一念,萬物如一,根本無用分辨,無用執意。在眾多蝴蝶相伴下,走進似夢非夢的情景,編者安排他拿起鼓盆高歌,唱出:「蝴蝶夢,喻情淨,萬緣妙適清淨性,流金千世一念成,負債因果一心清,誰尋道海清我淨,蝶是緣渡盡緣成,一念明,渡世間迷情……」,融化道家及佛家的哲思,可見莊子在思想上的開悟,此與第六幕〈一死試情〉中,莊子回家與妻重聚、鼓盆共唱時的疑惑、妒嫉,可見覺悟前後的對照。尾聲的情景,極具視聽效果,淒美浪漫,營造逍遙意境,寓意深遠。

劇作具高度藝術性 

綜觀三次佛山粵劇院新劇的演出,從整個演出流暢度、舞台設計、演繹方式、全台人員協作等,皆見劇團對藝術有嚴格的要求,態度認真,令人欣賞。而劇作揉合不同的藝術元素,例如具科幻感的背景音樂、強大的樂隊伴奏、融合矮子步的舞蹈、惠施坐車的諧趣身段等,與香港傳統粵劇的演繹方式大有不同。箇中是否為香港粵劇觀眾接受,則留待觀者評論。而筆者清楚看到的是,編劇、導演、演員,以及不同藝術設計者,背後一定有充份的交流討論,才能把古人先哲思想,由劇本文字,融化成一齣具有高度藝術、文學及哲學性的戲曲作品。這確實不是容易的事。

  筆者每次看過大師的作品,必然有一番莫名的觸動。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,戲中的故事往往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寫照。本劇的結局,莊子坦懷面對生死,感悟一刻,映出一片寧靜光輝。不免令人反思:人生實在短暫、無常,多少歡樂愉悅,到頭來終成泡影。「人生如夢」,對莊子來說是沒有悲涼、沒有感嘆。或許,在我們在這充滿紛爭、憂慮、煩躁、不安的社會生活中,不妨回想《金胎蝴蝶夢》的情節,或翻閱莊子的寓言故事,相信會找到解決方法,助你啟迪逍遙的人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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